父亲的半瓶习酒
打记事起，我便知道父亲珍藏了半瓶习水大曲，锁在家中唯一的五斗柜里，偶尔，会奉若至宝般拿出来用干抹布擦拭，尔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。而钥匙，自然也在他手里。我还知道，父亲从无喝酒的习惯。
听母亲说，父亲曾上过老山前线。可是，这段历史，却让他讳莫如深。一次，和同村的黑皮打架，我输了，无奈下脱口而出：有能耐让你爹和我爹单挑，我爹可是英雄。“我看是狗熊吧，你爹当过兵不假，可他就是个‘火头军’，估计连枪子儿都没摸过吧……”本就一副胜利者之姿的黑皮肆无忌惮地回骂。打架打不过别人，还捎带父亲也受辱，我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皮，当即毫不犹豫地便从地上捡起块石头就砸了过去。
回家，免不得父亲的一顿拳打脚踢“伺候”。父亲边打边骂：长德性了，都学会开人脑瓜了，以后还敢不敢了？“哼，谁叫黑皮那小子骂你狗熊来着，爹，你究竟参加过反击战没有，你真的连枪也没用过嘛？……”带着哭腔，我直着脖子向父亲吼着。当听到我说“狗熊”二字时，父亲瞬间呆住了，手中的木棍也不自觉地掉落。我分明看见，他脸上的肌肉在颤抖，眼眶里似乎还有晶莹的东西。
打架事件过去不久，大嫂在吹吹打打声中进了家门。按照家里的老规矩，新媳妇是要掌家的。当晚，送完宾客，母亲郑重其事地将家中大门钥匙、唯一的一张存单递给了大嫂，并叮嘱着此后执掌家中大小事宜的注意事项。父亲在一旁默默听着，突然叹了口气，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把钥匙，眼尖的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五斗柜的钥匙，便惊叫起来。父亲白了我一眼，淡淡地说：既是让你当家，便该毫无保留了。这是五斗柜的钥匙，咱家历来不宽裕，柜中也没啥好东西，只是，请你记下，唯独柜里的那半瓶酒千万别动。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羞涩和对父亲一番话的半知半解，大嫂低头一一诺诺。
一周后，许是想在长辈们面前显露一手的缘故，大嫂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条鱼，说是要做红烧鱼给大伙儿尝鲜。及至鱼要下锅了，大嫂突然想起该放点酒去下腥味。可是找了半天，除了婚宴那天剩下的几个空酒瓶外，偌大的家中却一丁点儿酒也没有。不知是忘记了父亲那晚的交待还是别的原因，大嫂居然打起了五斗柜里那半瓶酒的主意。从柜里取出酒，大嫂正打算开瓶盖，父亲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。“不是说了不准动酒的吗？我说的话你居然忘记了！”被父亲厉声一喝，毫无准备的大嫂吓得差点把酒打翻。父亲也不与大嫂多言语，径直抓过酒瓶便走。
那天的午饭，一家人吃得味同嚼蜡，看着父亲铁青的脸，大嫂吓着不敢说话，头垂得更低了。后来，虽说五斗柜的钥匙还归大嫂保管，可她却再也不敢碰那半瓶酒了。只是，偶尔好奇的时候，大嫂会拉住大哥问个究竟，大哥摇摇头，说：其实，不止你，咱娘，我，小弟，都对那半瓶酒，还有他当兵的事儿，好奇着，可爹，就是不肯吐半个字。
中考后，我落榜了。在家混了大半年时间，父亲却未责骂过我不成器，只是，隔三差五的，他总要去城里一趟。到了冬天，有一天吃晚饭时，父亲突然说：你总在家里也不是个事情，去当兵吧！我问了，你符合要求，就看体检能不能过了！父亲的话，像是在做一个思考许久的决定。而我，无力也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去拒绝他。
报名、体检、政审，没多久，我真的收到了盖着人武部鲜红大印的入伍通知书。乡人武部来送通知的那天，部长有意拍了拍我肩膀，微笑着道：小伙子，到部队得好好干，可别丢了你爹的脸，你爹呀，可是和越南人真刀实枪干过的！“啥，我爹真上过前线，真的是英雄，可是，这么多年咋就不告诉我们呢？！”部长的话不能不信，再想想这么多年父亲在这事还有那半瓶酒上的“诡秘”，我暗下了决心，打算临走前一定得弄个明白。
这天晚上，父亲吩咐母亲多做了几道菜，并通知早已搬出去住的大哥一家也回来吃饭。开席前，父亲拿出瓶不知从哪儿买来的习酒说是和我们哥俩对饮。我们都愣住了，父亲一向不喝酒的呀！但我还是接下了酒杯，给父亲和大哥斟上，又给自己倒上。酒精入口的辛辣让我呛得满脸通红，父亲也是如此，但他却一脸平静地说到：我一生不饮酒，第一次是在1979年，今晚是第二次。我知道，这些年来，你们一直对我当兵的事情心生好奇，对我放在柜子里的那半瓶酒更觉着神秘。今晚，我都和你们说了吧。
父亲起身去开了柜门，彼时，钥匙已回归他自己保管。捧着父亲递过来的那瓶习水大曲，我们仿佛在打开一扇宝库的大门。只见，那晶莹透亮的瓶身仿佛在诉说着一段难忘的往事，而印着隶书“习水大曲”四个大字的商标上，却有着一大块褐色的斑迹，仅剩半瓶的本该清澈透明的酒液，因岁月的沉淀，略微现出米汤样的颜色。
“那年，我是一个新兵蛋子，尽管‘死亏了我一个，幸福十亿人’的口号喊得震天响，可真的一旦面对死亡，我内心还是有些恐惧的。那夜，为了躲避敌人的炮火，班长带着我藏在猫耳洞里等待黎明的到来。那猫耳洞，暗无天日，又闷热又潮湿，还有山老鼠、蝎子、蜈蚣不时来侵犯我们。正当我又渴又怕时，班长悄声说：别怕，来，喝上一口。借着熹微的光亮，我知道那是习水大曲，贵州习酒厂送来的慰问品，战士们都称其为壮行酒和庆功酒。从来没喝过酒的我被呛得直吐舌头，班长却说：男人嘛，哪能不会喝酒。记住兄弟，咱军人绝不能当软蛋、当狗熊！就这样，我和班长一人一口，很快，半瓶酒便没了。班长说：不喝了，还得留点明天大胜后再喝呢。说完，便塞进包里。喝完酒，我觉得浑身热辣辣的，也不觉恐惧了。快天亮时，憋了一晚的敌人发起了新一轮炮火轰炸，突然，一颗炮弹呼啸而来，只觉得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在我身上，伴随着班长低沉的一句‘快趴下......’，我便昏了过去。等我醒来时，只觉浑身酸痛、耳朵里也是嗡嗡作响，再一推压在我身上的班长却是纹丝不动，再看，他全身都是血，一摸鼻子，早已没了气息。班长为了保护我自己牺牲了，瞬间，我大哭了起来，也不管是否会暴露自己。”说到这，父亲已是泪流满面了。
“那后来呢？”我们一家人哽咽着追问父亲。“后来，我们打了胜仗，因为心中有仇恨，我杀敌时特别英勇，也不再惧怕了。再后来，战争结束了，班长的遗体被安葬在边境的陵园里，而在我的请求下，组织上把那带着血迹的半瓶酒让我带了回家，这一藏就是十多年呀！”父亲再也控制不住情绪，失声痛哭起来。“你们不知道，尽管我在战场上没有当狗熊，没有给班长丢脸，可我总觉得是自己害了他，总觉得很愧疚。所以，这么多年，我把这半瓶酒当成宝贝，轻易不让人碰它。所以，这么多年，我从来不提战场的事儿，就是不想去触碰心底最痛楚的地方。”父亲摩挲着酒瓶，似乎有着如释重负的感觉。
听完父亲的话，我们都沉默不语。原来，那半瓶酒还有着一段如此让人感伤的故事。我郑重其事地站了起来，给父亲斟满酒，又给自己倒满。我举起杯，朝着父亲，朝着一位老兵，动情地说道：“爹，您放心，我绝不给您，给老班长，给千千万万光荣的中国军人丢脸！”父亲也举起酒杯，房间里顿时传来清脆的碰撞声！
一晃十多年过去了。期间，我在部队里立了功，上了军校，提了干，后来又转业回到家乡，也算是没有愧对当初立下的誓言。而那半瓶习酒，一直被父亲珍藏着。父亲还专门让人做了个锦盒，和酒一起安放的还有我这些年在部队的金沙2004路线js5的荣誉证书、军校录取通知等。这半瓶酒，承载着父亲的人生百味，也承载着我们对烈士的绵绵思念。
如今，每逢“八一”建军节，我总要买上一瓶习酒邀父亲同饮。依然没有饮酒习惯的父亲，在这一天却从不拒绝。每每此时，父亲总会将珍藏了近四十年的那半瓶习水大曲郑重地置于案头，犹如面对一位老友，父子俩盛满清冽热烈的习酒，一杯杯碰响！